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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追清水)重伤(六)

(六)

薛神医精通医术,重伤或重病之人在他手中枯木回春者不乏其人,别人赞他能起死回生,薛神医自己从未觉得,那些能被他救活的人本身仍然有活着的可能,他要做的只是寻找到这种可能而已。别人不知道的是,薛神医真正认为生机已断的人,就从没救活过。他这些年来四处游历,除了偶尔救救人,最重要的就是寻找一种记载能够起死回生的古方并搜集所需的药材药引,传闻这是真正能将生机断绝的人重生的法子。

数年前薛神医寻觅多年终于机缘巧合间在蜀地得了此方,之后各地转悠就是集齐各种奇珍异材,有些并非寻常草药,极难寻得,此次薛神医去杭州,则是去搜集最后一味药引。

薛神医寻找这方子并搜集药材本是作为自己研究之用,对此法是否真有作用也是半信半疑,尚有好多疑点需要琢磨,本想集齐完所有材料便回老家钻研个十年八载的,未料到无情飞鸽传书,他不得已急匆匆赶至京城。

医家说法,人的神魂皆在脑颅下方寸间藏着,称作“锁灵墟”,灰白色,质软。人昏迷不醒,或是因为受了太大刺激,或是由于重伤,或是缘于得病,导致连着“锁灵墟”的脑络受阻,神魂被锁无法控制身体。传闻中那起死回生的方法就与这“锁灵墟”有关。在“锁灵墟”中有一极秘之处,古方中称之为“生死泉”,据说在人生机全无之际,若能直扣“锁灵墟”的大门,冲开这“生死泉”,将重新激发人之生机,犹如泉水涌出,有起死回生之效。所谓泉涌命续,泉绝人寂。但“锁灵墟”为神魂居所,若方法不得当,损毁脑络破坏了“锁灵墟”,则“锁灵墟”空,魂飞魄散,人死灯灭。

“这‘生死泉’在‘锁灵墟’何处并无固定之所,如何找准此处就是一个难题,纵然找到了,这刺激‘生死泉’的痛楚也非常人所能想象。而能以非常人忍受的痛楚叩击‘锁灵墟’的药引,也是极其难得的,古方记载的该药引含糊其词,只说了原理。我寻思了很久才想到一种可替代的作用相似的药引。”薛神医打开随身药箱,从内里取出一个暗红色的瓷瓶,用瓶塞塞得很紧。他小心套上了一副皮手套,才慢慢打开暗红瓷瓶的瓶塞,倒了一滴绛红色的药汁在一白色小碟上,只不过那么一小滴,满屋子都是一股奇异的浓香,甜得发闷。“这是经我改良配置过的用来冲开‘生死泉’的药引,致痛的药效跟原来的药比起来威力降低了一半有余,我又另加了在刺激‘生死泉’后随即能治愈镇痛的药材,沾了此药,初时的疼痛过后会自动治愈被沾上的血肉伤口,亦无其他遗患。此去杭州我就是为搜寻该药的原本药方,按该药方配置的药水在前朝是用来逼供囚犯的,实属酷刑,如今懂得配置的人不多了,我四处打听才知前朝配置此药方的奇人的后人在杭州,方去寻找,幸未落空。在前朝,这药水有个香艳的名字,叫‘媚红娘’,其实却是噬魂女鬼,只需一小滴,落在完好皮肤上便会有灼烧刺痛心肺抽痛之感,若是滴落在伤口上,哪怕只是针尖一样的细小的伤口,那痛楚更是人所不能想,再勇敢忍耐的汉子也要哀嚎大叫,一刻半会都受不住便会告饶。”

神侯和无情三人围看此药,面面相觑,他们已大致明白薛神医的用意,一股不祥的预感已经深深笼罩在他们心头。

“如何找到‘生死泉’,如何能准确地冲开‘生死泉’而不损害‘锁灵墟’,都只有靠这改良后的‘媚红娘’了。刺激人神智最基本也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痛楚,以改良后‘媚红娘’的药力直接冲开‘生死泉’绰绰有余,应当也不至于一举灭了‘锁灵墟’。只是此法我从未试过,药力分寸掌握皆不能预知,只能治疗当中见机行事。最紧要的事,即使用了此法,成算能有一成都已是万幸,用世间至痛之法直接刺激病体虚弱之人的‘锁灵墟’部位,往往未及寻到‘生死泉’之所,被施以此法之人已痛极难耐,魂归西去。”

大体介绍完毕,薛神医又一次看着神侯和无情、铁手、冷血,“你们当真想以此法救追命?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追命本身痛极求饶也要救他?”

又是顿然静默。

然而时间不多了。

冷血首先有了动作。他举剑划破了自己的食指,接着走到那滴改良后的“媚红娘”前,将受伤的食指碰触了那滴香气奇诡的绛红色药汁。

众人看向他。

不过一瞬。

冷血脸色骤然全白,猛地缩回手,另一只握着剑的手也抖了抖,差点连剑都掉了,他连退数步,呼吸陡然一停,接着一喘,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呻吟和疼得在地上打滚的冲动,不自觉地蜷起身体半跪在地上,不住抽搐着。

“冷血!”无情和铁手大惊,忙去扶他。

“不行!”冷血猛然抬头,眼睛里竟然隐隐红光,无比惊恐又仇视地盯着那药汁,仿佛那比世间所有最可怕的怪物还要狰狞可怖。

铁手扶起了他,发现冷血额头后颈全是密密一层虚汗,手上触及冷血手掌的地方也是汗津津的湿腻。铁手心惊不已。

冷血不是个怕疼的人,疼痛反而能让他的剑更快更准。有次抓捕一伙凶残逃犯,冷血被迫以一敌多,对方数枚淬了毒的暗器直接招呼在他身上多处他都没眨一下眼睛,一剑快意刺出,断了对方所有生路。

而此刻,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痛楚,才能将冷血这一身剑意如冰仿佛永远不会觉得痛的人疼成这样?

冷血现在才知道,他不怕疼,只是因为还不够疼而已。他第一次尝到能疼到让自己都受不了的疼是什么滋味。实在是太疼了,狼毒发作的痛苦都不及这十分之一。狼毒发作不过是神智消失,不受控制,而这药却是疼得人浑身抽搐,呼吸都接不上来,疼得他差点就忍不住要在地上打滚。好一会儿痛楚才渐渐消退,冷血觉出浑身是汗,他急促地呼吸着,只觉得就是地狱油烹刀剐之刑也不过如此。

冷血在铁手搀扶下无力站了会儿,身体才逐渐平静下来。

他未待那阵痛楚过去,脸色煞白地瞧了眼床上的追命,喊道,“不行,我们不能……不能这样对他!”从来流血不流泪的冷血,此时眼睛红了一圈,真正像是个无助脆弱的少年,寻不到片刻安慰。

健康无碍的冷血沾了一小滴便是如此,那若是将这药直接冲入垂危的追命最脆弱紧要的‘锁灵墟’部位又该是何等恐怖的感受?

冷血想都不敢想,是以他下意识地拒绝对追命施以这等酷烈残忍都不能形容的方法。

怎么可以,怎么舍得,怎么忍心,让那个最重要的人受这比之千刀万剐油锅烹饪都要厉害十倍百倍的痛楚?!

不行,绝对不可以!

他是追命啊!谁能狠心让他受这等莫大的苦楚!

瞧了冷血这好似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的反应,无情和铁手脸上齐齐变色,继而双双白如宣纸。

冷血能想到的,他们怎么会想不到?

就是神侯,也惊惧地瞪了眼睛,随即十足不忍地看了眼追命,脸上显出了少见的犹豫不决的神色。

“我看追命这情状,若无意外,应是熬不过今晚了。你们若是再考虑几个时辰,越晚救治成算越低。若是救不回来,追命这些罪也都白受了。是冒着成为让他走都走得如此痛苦的罪人的风险也要救他,还是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安静断气至少不用再受什么苦?”薛神医叹了口气,“我知你们很难抉择,就是老夫我自己也很为难。这家伙当初喝了我几大缸的竹叶青还没有还呢……”

铁手沉默着,忽然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毫不犹豫地将手指也去沾了那见鬼的“媚红娘”药汁。

“铁手!”冷血只来得及喊了一声。

铁手未吭声,刹那间表情巨变,眼珠似要突出,他握紧了手掌,浑身像秋风中的树叶打起了摆子,片刻后才停下,也是一身冷汗,抬头看无情,额角一滴汗顺着脸颊落下,像极了眼泪。

“我总要知道,这到底有多疼。”铁手半晌开口,声音都是虚的。

四大名捕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坚忍异常的绝顶高手铁打钢铸般的男子汉,一个两个的却被这看似不起眼的“媚红娘”折磨成了这样。

而这“媚红娘”还是薛神医改良后的,还是只有那么小小一滴,还只是沾了沾血丝细的微小的伤口。

“如果真要对追命施以此法,那这疼痛尚不及追命要受的千百分之一罢。”无情不知何时也用随身携带的暗器刺破了自己的食指,轻描淡写地碰了碰那滴“媚红娘”,像是抚摸情人的眼睛般。

先是淡若毛羽的触感,如同碰触追命纤长的睫毛般,接着就是一丝疼痛升腾,然而还不及惊讶,便觉那貌似乖巧的药汁化作了一条斑斓绮丽的毒蛇,争着血盆大口,凄厉呼啸直涌进了血脉深处,所经之处血雾沸腾寸草不生,周身瞬时如坠地狱,心脏犹似被人狠狠攥住用拿烧红的铁块一下一下死命敲着,肺腑揪作一团,只恨不能伸手去扯出来扔掉。

无情颓然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白净的脸上也疼得狰狞了几分。静了会儿,无情的神色一片死灰。他苦笑一声,笑中带泪,温言对神侯道,“世叔您就别试了,这药力确实非比寻常,这些日子您为救追命已费了太多精神,不能再受这无妄之苦。我们三人都已十分清楚薛神医所说的方法毒辣痛楚非常,明白此际要做的这个决定的分量了。”

无情瞧了瞧犹自发愣无措的冷血和铁手,面容坚毅冷硬起来,“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是想要追命活着。有一丝希望也是希望,有任何后果……我纵使承担不起,日后若能到那边,若还能……见到他,我随他处置。”他来至追命床前,看着那人,像是要把此人所有的样子深深刻印在脑海中,永世不忘,以手轻抚追命冰凉得已不似活人的脸颊,俯身低语,情态宛若耳鬓厮磨的恋人,“抱歉,竟让你这般辛苦。你总是不醒,我便擅自替你做了主,强求这一回。要受不住这苦楚,那就跑吧,跑得远远的。你若想躲,想逃,没有谁能追得上,不是么?略商……”

“不行!你不能这么对他!”冷血霍然上前,怒目圆睁道。

“那你要如何?傻在这儿静静看着他走?”无情起身,面对冷血的质问,冷然一笑。

冷血一窒,无言以对。

“我知道,”铁手坐在床边,目光好似看着瓷人,想碰不敢碰,生怕碰一碰那人就要碎了,“他平常虽然爱逞强装没事,其实他很怕痛,一痛就要喝很多酒。这一次太疼了,他真的会受不了的,他是追命,我怎么……怎么能让他受这么大的罪,要是……有万一,让他走得这么痛的人就是他最相信的师兄弟,到那时,我们又该如何面对自己?无情,你真的忍心?”

“可是如果有活下去的希望,你又怎知追命不想活下去,不想和我……们一起活下去?”无情驳斥铁手。

“我就是不许!”冷血眉眼凌厉起来,剑气铮然,竟是杀气大盛。

“够了!等你们吵完,想救也没得救了。追命是我徒弟,此事我来做主,你们谁都不要争了。”神侯沉声压下了徒弟们之间隐隐剑拔弩张的气氛,随即客气对薛神医道,“薛贤弟先前吩咐的器具药材都已经准备好了,这徒弟我是一定要救的,该如何做都听贤弟做主。”

铁手浑身一怔,眼眸闭了闭,看看犹自气强撑坚决的无情,站起来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他决定站在无情这边的举动。

无情瞧了他一眼,想笑,却未能笑起来。彼此眼中尽是惨然。

“世叔!”冷血着急道。

“冷血,你过来听我说。”神侯叹息般道。

冷血不疑有他,走到神侯身边,没提防神侯出手如电,瞬间点了他的睡穴。

“世叔,这是……”铁手走过去恰好接住睡过去的冷血。

“待会儿追命治伤,怕他见到了,追命还没如何,他就受不住气血攻心,狼毒发作,那就谁也治不住他了。”神侯摇头道,“老夫也是无奈之举。你带他去房里歇息吧。”

“不行。”冷眼旁观许久的薛神医出声道,“待会治疗时,动静不会很小。冷血对追命兄弟情深至此,只怕他悲愤交加狼毒瞬发,扰了治疗那就糟糕了。安全起见,我看还是把冷血统领放置到水玉洞,以铁链锁起,用巨石封锁门洞,待治疗后才放他出来。”

“是否太严苛了?”铁手不忍道。

无情却点了点头,“冷血狼毒发作我们都见过,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情况。”

“那你带冷血去水玉洞吧。”神侯朝铁手吩咐道。

铁手只得沉默应了。

如有万一,那冷血岂不是连追命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铁手背着冷血在身,不禁担忧起对方醒过来将要如何面对。

“现在把人带去药庐,我要准备大干一场了。好多年都没有做这种成算不高的事了,也是命。温约红啊温约红,你当初用乱七八糟的毒药救回来的小子有多麻烦你知道吗?早料到这么烦当初我就不该见他,不见他也就不知道他和你有点关系,不知道这层关系我又何至于被他骗到了神侯府一年多还把我几大缸留给你的竹叶青都赔给了他,现下还要为了这家伙拼着老命试一试这古方?真真是孽缘……”薛神医抚须长叹。

药庐内。其他闲杂人等都清空了,只留了薛神医、神侯、无情、铁手,还有命悬一线的追命。

屋内水汽蒸腾,浓浓的草药味仿佛浸透了药庐里里外外。那是药庐后堂神侯按照薛神医信中的吩咐提前准备的小浴池,眼下里面已经满是用各种薛神医所提药草熬煮沸腾后的药水,汁液发黑,气味浓烈却不难闻。浴池底下铺设了石头管道,连通一处炉灶,可根据需要随时升柴火给药水加温蒸煮。这浴池其实是早就修建好的,早年薛神医为无情治疗内伤时也曾用过。神侯近日所做的不过是对这数年不用的浴池修缮一下再投入使用,搜集那些药材煮沸了再放入其中。薛神医让神侯提前准备这些自然也是有些预料到追命可能会有这种状况。追命若使用“媚红娘”冲开了生死泉,当即就要在这些药水中泡澡发散循环全身气血,留住好不容易因着“生死泉”涌出的生气,将这些生气尽可能快地融入到身体中,一刻都不能等。若等追命冲开了生死泉再烧水煮药泡澡,那自然是来不及的。薛神医除了吩咐神侯准备好的药草,也拿出了几副极之少见的药材吩咐下人煮沸了再丢入浴池中。这些升腾的药草水汽对于追命即将承受的痛苦也能稍稍起到缓解的作用,虽然无异于杯水车薪,至少不是全无益处的。

追命沉沉躺在一张特质的铁床上,身下有软毯垫着,白色中衣撩开,露出这几日全然瘦削下去的伤痕累累的上身。那铁床上半部分有机关可以摇起,薛神医摇了摇床下的把手,将铁床向上抬起了些,使得追命半躺着像是坐起了些。追命手脚皆被厚重的铁圈箍着,从腰部以下也被铁链牢牢锁着捆了好多圈。如若不是胸腹之处内伤太重,薛神医还想把追命上身也全部用铁链捆牢。

薛神医检查了一番,仍觉不放心,朝铁手和无情道,“铁手,我灌入‘媚红娘’时你务必压住他肩头,不能让他挣脱。无情,你抱牢他的腿脚,切不可令他乱动。”回头发觉二人听着有些不可置信的模样,解释道,“‘媚红娘’的痛楚你们都试过,瞬间能激发出人多大的气力我也不知道,这都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有,过程中追命眼睛可能会睁开,但不会醒来,他看不见也听不见,神智迷蒙,你们可以呼唤他,只是别指望他有回应。”

薛神医从药箱中取出专放银针的白色布袋,摊开来,内侧插满粗细长短不一的银针。神侯将“媚红娘”倒入药钵,放置一旁。

薛神医先取了三四根粗长银针交予神侯,“劳烦神侯待会儿若看见追命脉搏气息皱停,便用此针直插他檀中、玉堂、云门穴位,不可有一丝疏忽停顿。因为太过痛楚,恐怕心肺会抽搐停顿,需要及时针刺恢复心跳呼吸。若晚了半分未及针刺,可就前功尽弃无可挽回了。”

神侯接了针,神色凝重。

薛神医自己又在白色布袋内侧角落取了针,那些针与别的不同,似乎要更粗更长些,仔细一看,却是中空的。薛神医还拿出了一样特殊器具,是鱼鳔胶制的半透明小囊,连着根短导管,短管前端是根类似缝衣服用的细短银针,此物可将药汁吸入小囊中,再将细短的银针接入中空的银针,便可藉此使药物进入中空银针所插入的人体内部。

将所有可能用到的银针以火烤配以酒元进行消毒,一切准备就绪后,薛神医吸了口气,取了一根中空的长银针,在追命头部上方观察好位置,选好地方,即准确地插入了追命的脑颅,手法迅速,用力精准,毫不手软,那银针足有半尺,插进去只怕直达颅底。铁手看着顿觉头皮发麻,脑颅深处好似也有个东西在搅动。低头按住追命的肩头,只看见追命那张毫无知觉的脸,心中万般苦楚无法言说。

无情站在铁床另一端抱住追命的腿,看似无动于衷,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薛神医的动作,不避不躲,倒像是要把这一切深深牢记,生毫都怕错过的模样。

薛神医先吸取了少量药汁到小囊中,再将小囊的细短银针严丝合缝地连接到中空银针上,挤压小囊,囊中这女鬼般的药汁便缓缓涌入追命魂魄所寄的“锁灵墟”。

众人皆睁大了眼睛。

追命仍是安睡般无知无觉。

不知过了多久,理应是很短的时间,所有人都紧张地屏息等待,倒觉得分分秒秒冗长难耐。

铁手只觉按压着的单薄肩膀猛然震动了一下,力度之大完全不像是个重伤垂危之人的动作,接着是一声痛苦至极的哀嚎,要不是手下就按着追命,初次听见竟听不出这是追命的声音,凄厉异常,震得旁观的人都有种肝胆俱裂的痛。

“啊!——”

追命眼睛霍然张开,眼眸漆黑得诡异,像是一团黑雾笼罩了那原本清澈发亮的双眼,他似乎是死死盯着空中虚幻的某一处,目眦欲裂。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追命凭着本能剧烈挣扎,铁链被震动得喀拉作响,上半身被铁手那双比铁还坚硬顽固的手牢牢按压,手上的铁箍也簌簌动摇着,只几下手腕竟被挣出了道道深刻的血痕。

纵然双腿全被铁链捆绑,脚腕处也有铁圈箍着,无情依然感觉到了手下追命腿脚挣扎的巨大力度,他拼命运了内力使劲压着追命的腿不让他动,也拼命不去想此时追命有多痛,生怕一想,身上的力道就全卸了,那样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

须臾间,追命挣扎得更加厉害,双腿下意识地运劲一蹬,一只脚腕上的铁圈竟然猛地被震动得断开,铁链哗啦松脱,无情根本来不及回避,便被追命这无意识的全力一脚狠狠踢中了胸口,连续后退了几步。在旁观察的神侯及时补上了无情的位置。若不是追命躺卧多天已是重伤无力,这一脚只怕当场就会让无情再也起不来。就是如此,无情也是闷哼一声,吐了口血出来,这是伤到肺腑了,却还是轻的。无情不管不顾,重又施力回去抓紧了追命的双腿,示意神侯没事,不用管自己。

追命那只挣脱了铁圈的脚腕流出了汩汩鲜血,伤可见骨,另一只没挣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血痕道道,深入血肉。

“不好,快将软布塞到他嘴里!”薛神医大惊。

一旁静待的神侯眼疾手快地将早准备好的软布塞入追命口中,防止他疼痛过度忍不住咬碎牙根,甚至咬舌。薛神医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用软布塞着追命的嘴,是因为那些疼痛极之难忍,在手脚被重重困住的情况下,总要让追命有个发泄的渠道,全程塞着他的口腔,只怕他疼的过程中就要憋闷至死了,痛得能喊出来总要比完全忍耐着发不出声好些。

或许是刚才那一腿彻底用尽了追命的力气,也或许是最初的极大痛楚过后身体强迫自己适应了些,追命再无力挣动铁链,眼睛睁着,却散漫无焦距,眼中全是细碎淋漓的光,泪水毫无预兆地滑出。多日未进食,他的脸也尖细了一圈,衬着眼睛更大,可怜巴巴地镶在灰白的小脸上,看得人心碎。全身没有哪一处不在瑟瑟发抖,汗水浸透了身体,像从水中捞出来的,额上贴着一缕一缕被汗水浸湿的发,已不是楚楚可怜能够形容。

看他亦无气力再咬舌自伤,在薛神医的授意下,神侯又将追命口中的软布拿出。那软布上也是血迹斑斑。

“追命!”铁手忍不住唤他,即使早被薛神医提醒他不会听到也不会看到。

追命犹似陷在一个难以醒来比地狱还可怖的噩梦中,神魂被困在其中挣脱不得,表情脆弱已极,睫毛都被汗水湿透,粘滞地趴伏在苍白的脸上,如坠落的蝶翼,凄绝莫名,“救我……”追命含糊而费力地说出了两个字。

无情和铁手俱是一震,神情亦如追命般破碎。若是能够以身相代,他们宁愿杀了自己一百一千次都不愿追命受这当世间未有人尝试也未有人能想象之痛。

追命眼中空茫一片,泪水盈盈里,漆黑的眼眸如将碎未碎的琉璃,溢满了茫然的痛楚。说话好似减轻了些痛楚,追命失了挣扎的力气,全力慢慢地说着什么。

“疼……好疼……世叔……无情,铁手,冷血,救我,救救我……”

薛神医待追命平静了些,才镇定地慢慢转动了几分那深入追命脑颅的中空银针。

追命又哼了一声,身体颤抖的幅度大了些。

“‘生死泉’不是这里。”薛神医摇摇头,眼眸一凝,小心将这中空的银针仔细抽出,给那伤处涂了层清亮愈合的药膏。

薛神医从白色布袋中另外抽出一根干净的中空银针。

又一个轮回的地狱酷刑开始。

神侯和铁手俱是不忍地微微闭了眼。

无情丝毫没有感觉到方才被追命踢了一脚的痛楚,这点小伤和追命正在承受的比起来,只不过是细如发丝般的小小疼痛。

水玉洞内。

冷血从刺骨的寒意中醒过来,并不是因为这冰冷令他惊醒,而是遏制不住的心颤令他无法继续睡下去。

什么时辰了?追命已经……

冷血猛地从冰床上爬起,周身铁链哗啦哗啦地响,他才发觉自己被锁住了。

追命,追命,……

内心的惊惶排山倒海袭来,冷血几乎站不住地跪了下来。只觉天地崩裂,无所凭依。

他听到了!

追命在喊!他那么疼,那么疼,……

不行,不行,怎么能让他那么痛?

冷血满脑子的只有这一个想法,眼睛渐渐炽热,红光大盛。

追命!

冷血没有意识到自己狼毒发作,心心念念着追命,顺着心意发狂,他在与铁链的挣扎中逐步狼化了。

狼化的冷血力大无穷,铁链被他一根根咬断挣脱。迷失理智的冷血只剩了本能的焦虑,他不知要去哪里,只知现在必须出去。

但石门已被巨石机关牢牢封锁,这是当初水玉洞建成时在冷血建议下特制的机关重门,只怕用大炮来轰没有十几下都未必能炸得开。冷血虽狼化后功力倍增,凭一兽之力又如何能与鬼斧神工的重重机关相抗衡?他连续撞着石门,都未能将石门震动分毫。

冰寒的洞内,一头体型硕大的孤狼徒劳地撞着石门,头上已是鲜血直流,流过鲜红的眼睛,竟如血泪般骇人。

“嗷呜!”知晓出去无望,水玉洞内的孤狼发出了绝望的呼号,听来如此凄绝,又是如此孤寂。

药庐内无情和铁手对视一眼。他们听到了。

那是冷血。

薛神医这时已经开始尝试追命“锁灵墟”第三处地方了。第二次试探的时候,追命脉搏心跳已然停过一次,神侯按照薛神医的叮嘱及时针刺挽回了追命气息。

追命此后挣扎的动静都不如第一次来得激烈急促,只是颤抖得愈来愈厉害,眼里愈发空空荡荡,嘴里反反复复有气无力地呢喃着无情、铁手和冷血的名字,间或几声“世叔”,只怕是因为在他心里,不仅这几位是至亲至近之人,更是因为他内心深处也依赖着这几人,深信只有他们有能力救他出苦海。他却不知,如今狠心令他深受剧痛的人中,正有这几人,除了冷血。

思及此,铁手更是肝肠寸断,可这一切都无法和追命承受的千百分之一相提并论。

“……救我,求求你们,……为什么……这么疼……”追命的呼救很微弱,异常的痛楚折磨之下,他说话都是气音。

第三处仍然不是。

薛神医的额头也冒出了细汗。他擦了擦脸。

人的精力有限,何况是垂死之人。如今他本是在榨取追命最后的生命力去寻找那“生死泉”的位置,如果找不到,以追命的情况,是再支撑不了两次了。躺着的这人随时都有断气的可能,并且,随着疼痛的侵蚀,若是追命脉搏再停顿两次,针刺也会不再起作用。

要是让他平平静静去,至少能挨到今晚。若是再找不到“生死泉”,可能下一次戳刺颅脑时,他就真的彻底撒手西去,远离这非常人能受的痛苦了。

第四次了。

改良后的“媚红娘”药汁第四次进入了追命的“锁灵墟”

追命已微闭着眼睛,连出声都没了力气,只是喘着,眼角泪水不停。他随着“媚红娘”的灌入挣了挣身体,又浸了数层冷汗出来。

饶是无情如何意志坚定,眼下他的手也在止不住地微微发颤。这胜过酷刑千百倍的治疗折磨着追命,何尝不是也在折磨着他们所有人?心脏一遍一遍在油锅滚过的痛也不过如此,撕心裂肺都不算什么了。

追命,我不强求了,我不留你了。你逃吧,躲吧,是我对不起你。你若怨我,上天入地,碧落黄泉,永生永世,都别再见我。

无情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痛恨此时无能为力的自己,还要强迫自己比以往更加专注的精神盯着追命受这等折磨。

突然地,追命身体紧绷起来,这一次挣动的幅度似比前两次剧烈了些,薛神医精神一振。

追命睁大了眼睛,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珠微凸,眼周本已灰败苍凉的肌肤迅速泛起一片诡异的桃红,连眼中未间断的泪水都好似染了一层奇诡的粉色,绮丽又凄艳。

“生死泉,桃花艳。”薛神医喃喃道,脸上大喜,忙向追命脑颅上的中空银针里又灌入了些药汁,分量比前几次都更为多。

追命闷哼了一声,唇角忽然血涌而出。眼眸散开,泪水忽断。那一片桃花艳色竟颤颤巍巍好似要渐渐消散。

脉搏又一次骤停。

“不好!”薛神医看神侯。追命已经力竭不支了。

神侯立即针刺追命檀中、玉堂、玉门,这次追命却再无反应。

“继续加针!”一直以来最冷静自持进行治疗的薛神医也不禁有了几分慌乱,急切道,“紫宫,华盖,中庭,鸠尾,巨阙……”

神侯随着薛神医的指点继续针刺那些穴位,每一针都深入肺腑。但是针刺下饱尝折磨的身体却吝惜再给予一丝回应。

追命双目慢慢阖上,半丝微光也无了。一直颤抖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如同一尾美丽而放松的鱼。那因为疼痛而蜷缩的十指亦渐次松开,根根细伶伶地微曲着,又白又凉,像初冬的雪。

薛神医无声叹息。神侯面色发白。

无情和铁手的心也冷了。

“追命!”

“追命!”

药庐外,那只困兽孤狼的嚎叫更加凄绝哀恸了。

 

(tbc)

说明:本文关于“锁灵墟”、“媚红娘”的设定取自江南《九州飘零书商博良·前传·归墟》,应该很多人挺熟悉这位的,蛮好看的小说。“生死泉”什么就是我胡诌的啦。不过我看完这小说就惦记上这个酷刑用药也是不能好了……

其实好想打end……憋了那么久最想写的一章,可是觉得写得不好,没有把自己想象的那种感觉写出来。总之大招终于写完啦,也许没很多人期待得那么好看,要没动力填坑了。大家凑合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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